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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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地理
退入大雾后
明天是复杂的漫游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灵魂在山口又回顾




11:00




笔者坐在黑暗里,惟有屏幕前的光源微明。除诸位读者,便没有他人在场了。不得不说,今夜月黑风高,狂风呼啸,麦子们起伏摇曳着,把我们藏得这样之好。假若要做些什么冒险,说些藏在心里边的话,又或者遭遇鬼怪的话……这真是绝妙的时机。

但,笔者身体不太舒服。打我前阵子在冰河上摔了一跤,喝了点冷水,就患上了浑身打颤的毛病。况且你们也没法钻出屏幕来,对吧……该死,这么好的夜!哎。

不要叹气!高兴些。这样,我把我所记得的一些事物告知你们,权当朋友间象征友谊的赠送。以后你们来找我的话——啊。抱歉,我想那时这些事物还在原处的或许寥寥无几,大多消失不见了。可至少,它们在漫长的无聊的夜晚中,曾存在过。

于笔者而言,接下来的内容都是打心窝子里来的,如果不介意的话,坐下也好、躺着也罢,挑个舒服的姿势吧。

新年的倒计时,正不断跳动。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却极速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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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敬请各位读者、听众、朋友们设想,且从一片雪花开始,第二片,三,四,许多许多!小雪漫天而飘,覆盖在众多高低交错的屋顶,滑下屋檐化作白色的地毯了。不计其数的雪花。这些冰晶五六成团,七八扎堆……

当乌青色的天空被替换成茫茫雪白的时候,大雪来了,鹅毛般,柳絮般。模糊了云烟,嘘——

不信这声音就是雪下。静得,好似万物都躁动不安,积攒势力,临将倾盆了。这样的雪,笼罩在我的故乡,我的泪水,我的整个生命里。

我出生那年正是石化第一次下雪。雪呀,是我生命的伊始。

那混合了雪,而覆盖石化的,黑色的霾烟长久不散,逐渐成为其象征之一。它裹挟这诸多其余意象,增殖,呼啸,摇曳,迭代,最终蜕变为石化在这座永冬之城,在人们脑海中共有的印象。据人说我出生时,城市燃烧血液形成的黑云正盘旋十四日不下,好似多年前大爆炸时的情景复现。恐慌的人群涌向城外,大路破碎,大树倾倒,大厦坍圮,如同抛尸者三两成伍,不由分说向西行,烧毁南瓜,花生,油菜花地——而此后石化便几乎没有任何植物生长,惟有夹竹桃树,直到游轮汽笛撕破莫斯科海,驶入千米冰河港,带来远海的风信子花栽种于此。但那会儿风暴果真来袭,雪缄默了呼啸声,警报熄灭,爆炸的先兆消解。曾成群驾驶去荒野的人惊惶回归,孩子们盯着千米长的车辙作为娱乐,也把雪的声音刻印在脑海里,不再忘却。

石化的雪一下便是数十年,人们的生活照旧。白色的墙砖拌着泥灰,抹在同样泥泞的雪中,工人们修建市政厅九十九天,将天晴时拉来的百车大理石堆砌起来,又加以切割雕琢。不明真相的群众便以为是大雪显灵,神迹再现,连夜购置香炉祭品朝拜起这座新建筑。新政策不合民意,消防局的队员伙同人们,驾驶起水车直冲一线喷射毫无成效,大家这才明白市政厅并非雪砖所造——政治家们也感慨工程落实到位,整座楼的地基都敲到好处,不至于出现被水冲溃的情况。

后来镇压革命,拆卸消防局三十三天。这一决定如此正确:自从下雪,石化便成了一座稀火之城。气温寒冷到怎样的田地?即使人们毫无察觉,却能令所有的壁炉失去效能。所幸采油炼油的装置不仰仗外界,自己做功便可得到存续与发展所需的黑色热血。于是石化就这样继续运作。

如今大雪早已过去,但这是个格外冷的夜晚——冬天的那种。假若我兴致正佳,而且能与你一起堆个雪人、打打雪仗的话,不失是个绝佳的消遣。真可惜了……无论如何,我深爱的这块土地上现在积满了雪。这便是我能带给你们的第一件事物,亦是唯一不加限制,不设数额的。

哦,另有一件事物:那便是风了。可,风不属于我。风从来不属于谁,不在哪驻足。于笔者而言,写风不能只写风。你要写树梢的弯度,你要写湖面的波纹,你要写树叶婆沙的声音和它落地的路径,你要写云朵往哪走,飞沙往哪飘,炊烟在哪散。要写屋檐边悬挂的铃铛响要写轻舟与竹筏轻轻漾,秋千轻轻晃要写姑娘不听话的发梢与衣角,写抓不住的气球和孩子手里转动的风车写拨云见日的山,写卷起又落下的浪头……

写随风而逝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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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冬

囚禁风雪的夜

冬是什么

离开雪夜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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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4


我忘记了些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忘了说,石化是哪。石化城,是怎样的?于读者而言,笔者生处的环境在一篇茫茫虚空中,毫无概念,并不清晰。那么请听我说吧。首先是色彩,人观察环境首先构建的形象,第一体会,就是它的色彩。

我正处的地方,坐落在名叫石化的工业城市边郊,包围在新生的油菜花地里。城里没有多少植物,夹竹桃论外。所以,绿色是几近灭绝的,惟有那两三棵歪曲的老树偶然有些罢了。再说红色,橘黄色,金色,也是没有的。朝日阳光无处遁形,那阴暗的深蓝也影遁了,只有一种模糊仿徨的大势横行。在城里,我记不清这片油菜花地的时候,总怀疑到达有没有颜色存在。所以,这儿压根没有色彩之分,全部事物都只有灰蒙的视界。

极目瞥去,林林总总的烟囱和斑驳的水泥墙,构成了石化城半壁江山,和高低不一的居民楼掺杂在一起。平时还好,若下起雨,灰色的河顺着排水管排水渠奔流而下,昏黄的光线不知打哪里来,全都散射,把景物深深地混淆了。偶然能看到一些盘旋的楼梯突兀地夹在楼宇之间,像怪兽,像供佛的石窟里的脚手架,倒也是独特的光景。这之上再叠了天棚,叠了排烟的高管阵列——就是石化的纵维了。

环视开来,车辆行人拥挤着,并不多,却湍急得找不到落脚。电线牵拉,支架堆砌,再由楼梯连接起一层又一层,一户又一户,大概就是石化的宽度。但不准确,城的边际我原先找得到,后来便不认得了。南边,一里路还是两里呢?有次我想好了要去探索(那时我还没有定居郊外),可走了五六百米发现一切都在原地打转。左边像右边,前边像后边。只有上方是焦灼的日头,脚底是坚硬泥泞的板青路才又所分别。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时间也在打结。

月光洒在铁架台与吊车上,俯瞰石化城全貌。一个巨人,一头野兽,正蚕食着万米荒原(包括我如今的居所),南及莫斯科海千百年来不变的礁石与海浪,北方直逼昔日金山卫镇残骸后,密林着魔之地的尽头。每分每秒,钢筋都在延展,柳钉锚入大地。探照灯的——

光如雷霆般刺眼,瞩目光线,正划破黑夜。

月光静静洒满石化如巨石阵,如骸骨般重雾叠嶂,纠错繁杂的痕迹,竟显得那样滚烫。

每次我想归类事物,想用一套清晰的逻辑把我所拥有的环境理清楚,都无功而返。顺此起彼伏的阶梯而上,我找不着北。颜色黯哑,纵横繁杂,这究竟是石化么?是的。归类的尽头,抽象的尽头,是一座围绕我的城市:它的神,与心。它再也不能被更大的分类囊括,因为它包含了自己,我一切。

第二件我能给你的事物,是掩饰在石化的风雪后,更纯粹的东西。那是晦暗的城市里绵延的光。它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它是时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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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熔铁星 铸我神与心

凝聚神与心 建此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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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


三,是这片土地上的动物们。

想来,动物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有人说植物更加卓越,更坚韧,能屹立千年不倒,抵达动物无法涉足的着魔之地。但在我看来,那些会动的生灵才拥有可称为生灵的性质。在石化城漫长的冬中,猫、狗、鬣蜥、渡鸦和蟾蜍此起彼伏,不断持续着一场人们不曾关注的战争。甚至于渺小的虫类也在烟霾里生生不息,虽几经消磨却从未消失。

原谅我喜欢动物。有时,我会好奇假如世上只剩下无知坚韧的植物和聪慧脆弱的人类,会怎样?或许人们将开着铲车,提着电锯,将植物从灰白的城市里驱逐出去;或许植物将不停侵蚀,无尽扩张,以千百倍于对手的耐心称霸一切……所幸在这两种疯狂的生物间,有动物在。

原先,我的家庭里有几只动物。后来不知怎的,逐渐都不常见了。让我缕缕……印象里最初的,大抵是一只黑色的猫儿。它大得吓人,长辈们都说它的母亲是一只野心勃勃的花猫,跋山涉水去远方寻来了黑豹的血统,却在分娩时分被孩子的卓越的利爪刺穿了肚皮……猫儿的胡子有一寸多长,每只爪子都像老虎那样大,却从来不见它有脚印。更不可思议的是它那如飞行般的跳跃技巧——攀上天棚,攀上管道,攀上烟囱,直到猫儿那天在城市里第一架飞机上打盹——后来人们只在雪地上找到一滩黑色猫形的焦油痕迹——围绕其建立起石化第一座与唯一的宠物坟场,孩子们曾坚信埋入其中的生物终将复活。不久后,俩只随汽船来的鹦鹉被当众处死,只因它们在尚未学会人的语言时,意外发现石化厂复杂管道系统中的致命漏洞而预知未来的大爆炸,彻夜嘶哑着喉咙狂叫不止。在我稍微长大些,父亲以为我该养成些爱心时,一只毛很长的兔子加入了我的生活。起初我们相处的很好,但我逐渐开始恐惧它眼中隐约透露出的疯狂与贪婪的颜色——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兔子是数十种畜生的杂交嵌合种,其基因中不乏暴力与野蛮的成分,有不少属于号称长不大实则危险异常的家养小猪,其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甚至能吃掉鳄鱼——没过几个月,它就开始变形了。我问你爬着走的兔子见过吗?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用那三瓣嘴喀嚓喀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也算免去了未到来的一桩祸患……但我的确很喜欢它,毛绒绒的手感很棒。以至于家里原先的乌龟宠物被我彻底遗忘,至今不知生死。

虽然动物那样危险,我却深深地喜欢着它们。相比人的狡猾、植物的迟钝、物的冷漠、星的遥远,似乎唯有动物是恰当的伙伴。只可惜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竟没能和任何一只动物当上朋友……所以我愿将它们带给你们,填补自己心里的空虚。


10:48



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仅此而已。其实想来,雪,光,动物,都不属于我。唯一属于我的,只有我自己了。

抬头仰望,礼炮愈演愈烈。让我酝酿一下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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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9


声浪从远端传来……一阵,又一阵。

现在重申一遍讲故事的场景,这片土地,也正是我最后一个向读者介绍的事物吧:皓月千里的狂风呼啸日,女巫狂欢节,新年之夜——听哪,除夕的炮火正在远处炸响;看呀,灯火渐熄,茂盛的树林里电线塔在遥望北方。瞧瞧!钓鱼者打灯,旅人迎风嘘嘘,工厂烟囱正黑烟袅袅,冰河在我们身后数尺处静静流淌,万里的黑夜压下来,覆盖万里的大地呀。

这里,是火灾旧址,是掩埋了瓦砾的郊野,是石化最后半亩未开垦的荒地;这里也是千百万年前翼手龙的巢穴,是百年前最后一个野蛮部族人死于我祖先刀剑处,是数十年前我父亲建屋采石之地。这里是我的秘密宝库,我的幻想王国,我的秘密,我的灵魂:我的埋骨地。

我孑然站在旧时代的末尾,新纪元和明天并不接纳我。我自称是笔者,是个作家,却只会用老多老多浮夸的话修辞我的这块小土地。连纸笔都没有。前路模糊,我用受灾而战栗的手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

构思很久,最终能说出口的却不多。或许,想到我竟一无所有,我竟无法为你们带来任何实际的事物,我便悲伤了吧。新年将至,这块即将建为楼房的、荒芜的土地,恐怕我也将失去。

那便怀着空无的行囊,脚步轻松,寻找明天。愿我好运。

再见,读者。再见,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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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万物
正上升幻灭如明星
我却乌云遮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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