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影子与被诅咒的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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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海与月亮的孩子。”他说,把白色的斗篷披在你身上,与你一同攀上海边陡峭的礁石,“我是你的前辈。”

你诞生自月亮的潮汐。每过二百四十六年的满月之夜,白色的浪花凝成轻盈的躯体,一束月光变成垂落的发丝,一个纯净的白色影子便会在月光下睁开双眼,然后走向陆地,走向高悬着白月的方向。

你是月亮的影子,是她新制造出的代理人。

从新月到满月再变为新月的三十日,对你而言堪堪等同于常人的“一周”。你将用七十余年的时间缓慢长成高挑的成年“人”,然后用三个多世纪走完自己的一生。

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尽管海和月光的血脉牵绊着你,不允许你远离这座被月注视的镇子。你或许会同你的一些前辈一样,花时间探索一切,挥霍无伤大雅的几十年。但当你认清自己单一且注定的命运,你也会一样扛起工作的重担。

是的,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作为影子,你能沿着月光自如行走攀爬,到人们无法触及之地,看他们毕生难见的风景。即使被砂石和玻璃碎片划破身体,你也能用月光疗愈伤口,用细碎的沙石修复断肢。你无需进食,也没有鲜活的心脏或者流动的血液——你是影子,任何生物都难以与你顽强坚韧的生命齐肩。而你的工作,便是恒久孤独地做这个海上小镇的守望者,直到你一百零一岁那个月圆的晚上,你会在月光的指引下步入海中,将自己溶解为浪尖的泡沫。

你为何存在?你这么问。他沉默思索了几分钟才开口回答。月亮的意图并未清晰完整传达。族群的生息遵循着漫长而无趣的自然规律,你的前辈会先于你一百余年老去然后消散,而你的下一个后辈会在你半生后走上海滩。一切好似一场精准标好刻度的接力赛,但没有人知道起点和终点位于何处。

这一切已成定局的宿命甚至不需要你自己去探索,只要你开口发问,你兄长般的前辈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数千年里影子口口相传的使命并不像吟游诗人的唱词。隐瞒和美化在漫漫岁月面前毫无意义,只有纯粹的真相经得起时间的冲刷。

你会厌倦吗?

前辈——那位披着白色长袍的高大影子,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讲完一切与你有关的故事,突兀地抛出了一个问题,你选择看着他海蓝色的双眼一言不发。

于是他站起来,牵起你纤细的手到镇子中去。

镇子不大,四面环海,正北和正南有延伸向外的桥梁,是沟通海洋两岸陆地的要道。而车站坐落在镇子中心偏北的位置,正对着海边的礁石悬崖,取了个意味不明的名字叫“月山”。前辈一边讲一边迈步,影子的脚步轻盈无形,外来的旅者用一整天方能走过镇子里所有的大路,而你们踏着月光能一夜之间踏遍每一寸砖瓦,直至天明。

城镇的其他生物喜欢成群结队。早在晨星未完全隐去的时候,街道和广场就已喧哗不已,穿过人群时前辈总是紧握着你的手。他告诉你,最热闹的那条巷首悬着渡鸦的黑羽,意为可供交易。猎人们带着猎物的毛皮或者獠牙,在不同的柜台前兑成贝壳外形的金属货币。你跟着高大的影子走进了一扇不甚起眼的小门,在空旷的房间中间与戴古怪金边面具的渡鸦会面。在他的指挥下,天花板上的金属齿轮和悬臂勾爪顺畅运转,送来了合你尺寸的轻便衣装,与一件可供遮风挡雨的银白色斗篷。他似乎同你的前辈关系甚好,慷慨地摆手拒绝了他的回礼。但渡鸦似乎又很小气,在你想要触碰那些动来动去的金属链条时,又会板着脸出声呵斥,还不准你对此提出意见。

日头正盛的时候,天空亮得你睁不开眼。前辈把你护在身侧,推门进了坐落在镇子高处的酒馆,人们推杯换盏,讨论天气、武器或者音乐。前辈为你点了一杯柠檬水,然后端着杯翻涌泡沫的啤酒,跟吧台前灰色的狼说起最近谷物的收成,有好奇心旺盛的陌生人在周围不住打量你,都被你一个个瞪了回去;傍晚时分你们走到了安静些许的上城区,生着耳羽和鳞片的人戴着金丝眼镜或风镜,在群鸟栖息的高塔下谈天,仅仅为几个符号数字或金属零件,居然就能争执上好长时间;到了镇子的另一端,前辈敲开了一位年长占星师的房门。他弧形的巨大羊角已经触及双肩,但仍然从台前站起来,拖着长袍与长须同前辈握手寒暄,然后颇为新奇地走近你,细细欣赏你与前辈如出一辙的海蓝色眼眸,横向的方形瞳孔中却同时流露出惊喜和惋惜;白昼的最后你们又回到海边,你看见灯塔顶层的点灯人在晚霞消散的时刻点灯,钛白色的光柱划破天空,延伸到看不见的地平线下。

你说你还不累,于是前辈牵着你的手同人群走进镇上灯光最亮的高塔,面孔前悬着苹果的外乡报幕人张开双臂欢迎你们,苹果的色泽兴奋到由青转红。他用抑扬顿挫的腔调称前辈为“Der Wille des Mondes月之意志”,盛情邀请你们在前排落座——前辈面色始终平静,只是在与旁人目光对峙时微微颔首,于是你也绷着脸仰起脑袋跟上他。

你们在衣着得体华丽的人群中裹着斗篷并肩而坐,看着舞台灯光下着红裙的女子和黑西装的男性在音乐中踏着节拍起舞,旋转,相拥又分离,白色的丝绸蒙住两位舞者的双眼。你看着他们似乎在相互凝望,却没有任何言语和视线,两人在盲目中以既定的优美动作,为剧场里的人们献上牵线人偶般精准但机械的表演。

演出过半后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前辈看了看你愈加提不起兴趣的表情,牵起你的手离开红丝绒的软坐垫,到镶嵌有明净落地窗的走廊,教你如何用指尖拨开泼洒在玻璃窗的月光,用反拓补学的方式让自己的肢体融进光里,穿过看似坚硬的固体,到空气清新的夜空下去。

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你们穿过安静的石板巷子回到砂石海滩。一路上你用刚学会的各种词汇毫不客气地抱怨:杯盘叮当作响打乱音乐节拍,打扮繁复的那些鸟儿高谈阔论的音色让你困倦,倒是那个苹果面孔的家伙——看起来口感不错。你说你更喜欢那些会快活地发出笑声的人们。前辈未作任何表示,只是端着那张一成不变的平静脸色,拿粗糙的手拍了拍你的头顶。

他们都是你将来要保护的镇民。他说。这无关他们的种族或性格,只因为他们选择踏上了这片土壤。

当然,如果你想,你大可以和他们相处、交流,以排解漫长的无聊时光。只是千万别信他们的“及时享乐”——他们中最长寿的也仅仅勉强有你全部生命的三分之一。他们大多脆弱却又狂热,只被砍下一部分躯体就有可能因伤口感染或大出血一命呜呼。

“所以,不要在易碎的泡沫上寄托什么东西。”你的前辈如是说着,擦亮了随身的钢灰色匕首,并解下了背后黑色皮革包裹的双手长剑。他灰白色的指尖敲了敲剑身,默数了迄今为止的时间,然后,开始给你上第二节必修课。

他告诉你更多这个世界的常识。通常情况下一年分为四季,每个时节有它自己应有的气候变化,日月每日从东面升起西面落下,一日通常分为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或者八万六千四百秒。不会动的植物和会动的动物都有自己的生长周期,而海的潮水涨落永远同你胸腔中的共鸣一致。

“这是应有的时令,你要维持这时令的规律稳定。”他说,“那些在稳定之外衍生的多余枝条,破坏稳定本身的,叫做诅咒。”

他讲起自己在你出生前亲眼所见过的冰山一角。讲起七个同胞兄弟的骨肉都被制成乐器的山雀;讲起曾经流通的亮黄色动物型糖果,吮过的孩子都无法入眠;讲起曾有蛇状的骸骨在夜晚爬入镇上每一条排水管;讲起半个镇子都梦到了踩着独轮车唱着歌谣的牧羊人。“它们通常来自生灵对月亮许下的夙愿,却被扭曲成危险的形式加害其他生命。而我们的工作,是找出它们的源头,然后将其根除。”

于是前辈从每种生物如何诞生讲到如何猎杀,如何分辨不同的羽翼毛发鳞片尾巴,如何用手中的武器防卫危险,保护自己与他人。这堂课持续了一天又一个夜晚,直到黎明的阳光灼烧地平线的末端时,他告诉你,现在我们将要实践。。

在太阳升起之后,前辈再次带你去了镇上,礼貌地敲开中城区一扇不起眼的木质店门,请求借长角铁匠的工作间一用。铁匠歪着脖子把巨大的角挪出门外,摸了摸系着毛巾的角尖,颇为意外地看了眼前辈的神色,又看了眼站在门后打量整个房间的你,把胶皮手套摘下搓了搓红黑的手指,点点头应允了。

“工具尽管用。”铁匠咳了一声,补充道,“不要钱。”

前辈道了谢,叫你坐在门旁的木板凳上等候。你远远看他从怀中抽出月下放了一夜的匕首,伸进腾飞火苗的炉子,看着刀刃析出细密的银白色,然后迅速镀上一层亮蓝的光晕。他掂了掂手中的锻锤,抬手砸下。

铿铿的敲击声中你抬头看那抱臂靠在门边的铁匠,他没在看你,倒是盯那把匕首看得入神——火星在蓝色的刀锋上飞溅,每一下敲击都激起涤荡的银白色纹路,敲击的节奏同你的胸腔一同共鸣。你忽然意识到,他在敲击的是一缕月光。

“好刀。”铁匠喃喃着,轻咳两声,不再言语。

刀刃触及水面,清水沸腾一瞬却顷刻止息。你呆呆看那映着火光的银色刀面许久,直到前辈拉过你的手,把锻好的新匕首轻轻平放在你的手掌上,刀刃锋利,触感温润。

“开始学吧。”他说,湖蓝色的眼神仍旧平静,“要做好工作,就得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会跟着前辈在海滩上收割红色的植物根须,扫作一团,然后点燃,让海浪带走能哺育鱼群的灰烬;鲸鱼和人鱼在几千千米外整夜唱着海洋的歌,前辈则教你从中分辨出尖啸的风声,再用手中的匕首割裂冲你而来的那些;月亮升到半空时,前辈提着灯牵着你走上石砖街道,银白色的投影穿梭在每一盏暖黄色的油灯之间,狩猎夜归的人背后可能增生的黑影。前辈称这些为“例行工作”,几百年来,除了你到来的时日,都未曾中断。

你学了挥刀、突刺、防御,观望前辈与不成人形的生物交战,后来学着正面招架前辈那把重剑。月亮缺了又圆,你的肢体断了又生,终于你的双臂和手指不再会在格挡时被震裂,腿脚也不再被尖锐的砂石或刀刃挫伤。你全身的骨架在一次次破碎重构中逐渐生长起来。到第十四次月圆时你已经形同十六岁少女。你将自己银白的头发扎起,流畅的舞刀动作已经与前辈的示范无甚差别。前辈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你惊人的成长速度,于是包容了你旺盛的好奇心,准你离开他独自到镇子中探险,但每夜的例行巡逻不能缺席。于是你欢呼着在黎明前握住最后一缕月光,用索道滑行的方式从海边的崖顶一跃而下。

你滑行在在白昼黑夜的更替之时,垂落的日光在你身后缓缓拉开,光下每一处的运转都照常平稳运行。你通常习惯落在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往的贸易巷,这里当真除了生命之外什么都有供应,你偶尔也从那里品尝些糖果或时令水果;张贴在大街小巷的羊皮纸写着盖了公章的委托或通缉令,前辈说如果你感兴趣,接下试试也无妨;你也总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剧场不分昼夜反复上演各色剧目,苹果面的报幕人热情四溢对每个过路的人打招呼,不过你着实对剧目没有兴趣,也没再踏进过那里。

你银白色的长发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许多人知道你,会主动冲你打招呼,你学着前辈的样子点头致意;若遇上雨天,你会到街道最干燥的地方去——戴面具的渡鸦不会让自己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沾上水汽。大概是看前辈的面子,面具背后那双眼睛大多数时候只会斜你一眼,然后接着扯着嗓子跟外来的客人故弄玄虚,等天空放晴,你也听够了生意人的花言巧语,你自会起身离开。你借此学来了一口伶牙俐齿,曾仗着你年龄算法特殊的诡辩骗来了酒馆老板的一杯含酒精饮料,可惜你的躯体对酒精并不敏感,也不知其中有何韵味。

而最让你感兴趣的,其实是吟游诗人口中关于前辈的传说。人们传唱的诗歌里他是一个刀枪不入的传奇剑客,手中的重剑连翻涌的巨浪都要礼让三分,年岁已高但仍数十年如一日护卫着镇子和人们的安全;他过于沉默和谦逊,拒绝一切虚浮的名利,因此只有优雅的月亮能为他的荣光冠名——你听着听着便噗嗤笑出来。知道你们本质的人屈指可数,你判断那是个不适合公之于众的机密,于是在人群面前,你带着戏谑的语气将关于身份的话题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敷衍过去,最常用的说辞是称自己为前辈那“前来投奔的远方表亲”,这在每日人流量不可计数的镇子里完全无法证伪。你甚至为此不知道信口开河编了多少出比诗歌还精彩的剧本,不过一个也没敢在夜晚回到海边之后还在前辈面前提及。

每隔三个满月的夜晚,前辈会敲开海边最旧一座石质小屋的门,拜访那位长着螺旋状长角的年长占星人。老者会铺开墨绿色的桌布,铺上狭长的纸牌摆作层叠的三角塔状,点燃植物围绕着的红色火烛与前辈开始一次长谈。你原本对长者之间充满隐喻的古典风格对话不感兴趣,但第二次拜访时,占星人为高脚凳上按烛火摇动节奏晃悠小腿的你端上了一小盘杏仁蛋糕,鲜脆的杏仁片浇上蜂蜜和淡奶油很合你的口味。于是你爽快地接受了这份馈赠,并开始勉强接受那些用词考究的长篇故事。

另一个会让你感兴趣的内容是,每次离开前,前辈会从那纸牌塔上抽出纸牌,直到某一刻纸牌塔尽数倾倒,最后一张被取出的卡牌便是下次拜访的钥匙。你曾经质疑过那些形状上如出一辙的卡牌,坚信即使花色不同作用也是相同的,直到你某次偷偷从桌面下踩住的“战车”完全无法伸进门缝,而前辈手里的“星星”则轻易打开了门锁。

“这是规律的一部分。”占星人微笑着从你的手指尖抽走那张纸牌,同其他的部分放在桌上凌乱的卡牌堆中,然后继续搭建仿佛每次都无甚差别的纸牌塔。你不知所谓,只能尝试将注意力从奶油蜂蜜移到那些带着奇幻性质的词汇上,这次的故事内容从追逐神话生物的少年讲起,到只存在于老人梦境中的生物化作实体为他收拾尸首。在故事的后半段你用叉子戳碎了许多块杏仁。等到故事结束之后,老占星人邀请你代替前辈抽出今天的纸牌。

你错愕看了一眼前辈,后者只是一如既往平静地看着你的双眼,读不出别的情绪。于是你盯着那三角形的纸牌塔数秒,伸手向塔尖取下第一张牌。你眼中自己的手指抖得明晰,指尖触及两个赤身起舞的青年——不再用白布蒙起面孔。

第二张。纸牌随着火苗的跳动轻轻晃动。你看到灰色斗篷的人影面对大海,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到微笑的神情。

第三张。占星人的微笑一成不变。卡牌上的碎星铺在黑色的底端,上方是翻涌的波澜。

第四张,你头一次发现占星人的眼睛是琥珀的颜色。你翻过手腕,两只披毛的小兽立于海岸,对着空中的满月仰头嚎叫。

第五张,你并未来得及感到失衡,纸牌便纷纷坠落在毯子上,你的手指只堪堪捏住那张纸牌一角。

“女皇。孩子。”占星人的双手布满青筋,将散在你手上的纸牌轻轻拨开,露出牌面倒立的王冠和梳起的发簪。你皱眉,老占星人轻轻拍了拍你的头。前辈微微点头,叫你将那张纸牌收好——如果你还想吃杏仁蛋糕。

你走下石砖台阶后仍然忍不住打量那张边角有些发软的旧纸牌,画作上的女性头顶荧荧的王冠,侧卧在铺满丝绸的长椅上,被成熟的麦田遮掩双足,身后的月亮画作考究的圆形,用银色的铝箔贴出发光的阴影,月光则简化作锈在其中的银色丝线,在房屋旁的油灯下熠熠生辉。

“女皇?”你小声问。

“女皇。”前辈昂首向前迈步,目光不离正在亮起的地平线,并无做更多解释的意思。

你于是不再多问,把卡片收进白色斗篷的口袋,无声地跟上。

这次访问在你心里打下了一个细小的绳结,不论拉扯哪一端都只能让它变得更紧。你自那以后都一直以为神神叨叨的占星人已经是所谓“规律”在这个小镇子上最极端的体现形式。你要遵守的东西如同车站从没错过的时刻表,始终是值得信任的。

你的工作风格随着逐渐变得简洁高效很多,给了你更多可支配的个人时间——你的前辈也当真是个好的家长,从不过问你的私人空间。你得闲之后跟耳朵缺了一角的酒馆老板学来了纸牌的基础玩法,那匹少了一边眼睛的灰狼告诫你永远不要在纸牌游戏上投入超过三个硬币。戴面具的渡鸦交给了你西洋棋的游戏规则,并且屡次声称只有棋盘上的厮杀才是真正高雅的——那和店里摆放有诸多明码标价的武器并不冲突,生意而已。你趁机追问有没有足以与你的匕首相匹敌的武器,渡鸦面具后的眼睛凌厉一秒,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哪有金属能平等地切开每一寸生物的骨肉呢?

你的平稳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第四十四次月圆,一个雨季的到来。

起先是黄昏时分的雷阵雨。灰黑色的云缠作一团在天空中蠕动,风尖啸着在巷子里狂奔。海岸边高处的礁石上搭起临时避雨的棚子,简陋的塑料屋檐上有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落,你坐在狭长的礁石上晃着腿,盯上一会儿就觉得无聊。前辈只是在你身侧静坐着,闭上眼听风雨的呼啸。

你以为空气里只有呼啸的风和飞舞的水雾,但下一次涨潮的瞬间,你忽然听到撕裂空气的哭号。

你勉强辨认出那是某条鲸鱼能够发出的频率,于是从石头上跳下探出头向海面的方向张望,裹挟着水雾的海风吹过来扑了一脸,你抹把脸上的水雾回头看了一眼,前辈仍然静默着冥想。

海滩附近的海面在异常搏动,涟漪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你盯着颜色加深的水面,好像能看到尖利的哭号翻涌出海面逐渐加强最后爆裂在空气里。在某一个瞬间,声波被打磨到足够锋利的地步然后自海平面横切过来。你不得不伸手捂住耳朵,哭声却从指缝里刺入,耳道中满是刺耳的回音。你失衡跪坐在地,几乎能感到肌肤碎成白色的粉末从你紧抓耳廓的指尖簌簌下落,偏偏此时一个荒唐到不可思议的想法忽然在你脑中生出——

它在唱歌。

你暂时失去了听力,蜂鸣声包围了你的整个身体。胸腔的震颤剧痛无比,你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肢体折断或者被震裂,直到不知多久之后你才发现你的额头抵着前辈宽厚的肩膀,一双大手紧紧包裹着你的手指和双耳。前辈半跪在地,抬眼凝望着海滩的方向,一成不变的神色掺了点细微的忧虑。你忽然发现他的耳部已经被齐根整齐地削去,沾上细碎白色粉末的长剑就丢在旁边的地面上,被水汽浸湿垂下的发丝遮掩住新鲜的发光截面。他发觉你清醒过来,放下双手,示意你看海滩的方向。

你恍惚间以为谁用墨蓝色的墨水在沙上抹了一笔,细看却发现是一具巨大的躯体横在白色的浪花和浅灰的沙石之间,被正翻腾的海浪冲刷着,礁石似的一动不动。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鲸鱼的本体。

等到风止浪息,水雾弥漫,天上卷满灰黑的云层,微弱的月光补齐你们身上的大多数裂缝,前辈提了盏摇摇晃晃的油灯带你走下峭壁。那具巨大的躯体已经停止呼吸多时,皮肤和血肉正迅速溶解渗流到沙石之下,发着荧光的浮游生物大批大批涌上浪尖蚕食鲸鱼的尾。你们走到它的头部那端,看见那只蒙上阴翳的深蓝色巨眼久久凝视着远方不明晰的方向,从接触地面开始,骨架上的每一寸生物组织都在迅速剥离脱落腐化。蚊虫围上来,空气中是窸窣的进食声响。

前辈举灯驱散一些避光的虫子,仔细照亮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的皮肤和正在涌动的内脏,一切曾经有生命力的组织和血液尽数向下坠落,你们的脚边已经聚起成群的虫。你后退了一步,看前辈凝视那流淌的血肉,手扶着剑柄等待异动的发生。

下一秒,你的背后传来了细微的踩踏沙子的声音。

你转头看去,年轻的少年拖着不合尺寸的长衫,盖住身体的深蓝色卷发,抱着把同样滴着水的,外形像把粗糙的白色吉他,闪烁的眼睛反射着银白色的光点。在对视数秒之后,少年向你们迈近几步。

“先生,小姐,我知晓你们是审判的使者,我已学习陆上的语言许久。”他结结巴巴但语气热切地说,“我——我上了岸,我来演奏音乐。”

你盯着他深蓝色却颇有神采的明亮眼睛,隐隐感到熟悉却难以确认。前辈蹙眉看着面容清秀的少年,看样子未能从他身上找到足以佐证身份的特征。

“请你们听我演奏。”他右手的手指不自然地挥动几下,贴上手中灰白色的琴身,将四根弦自上而下扫过一遍,闭上双眼,开始拨动。

你瞥了一眼身后高大的长影。不知是出于警惕还是疑虑,前辈没有语言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于是你耐着性子静立原地,计划着若是发生了任何正常之外的事情都第一时间抽出匕首刺过去。轻快流畅的音符从不知材质的琴弦上流淌出来,拨琴的人手法略显青涩但格外灵活。你忽然反应过来那是每个月圆的夜晚,鲸鱼群集体浮上海面时所唱的那支歌,只是旋律被琴弦的轻颤代替,没有唱词。

就在最后一段结尾的前十个小节,一直静默的前辈忽然抬手抽剑刺向少年的脖颈。你吃了一惊,竟下意识想伸手去拦,然而剑尖停在少年脖颈外三公分,少年无知无觉般继续拨弄琴弦,直到最后一个音缓缓落下,他才抬起头看你们的神色,眼中还是纯粹的明亮,没有丝毫畏惧或紧张,对三公分外的利刃好似视而不见。

前辈与他对视良久,抬手将剑收回腰侧。“你该开口唱。”他直视着少年的眼睛,说,“仅有琴弦是不够作为音乐表现的。”

“——你若希望传播你的音乐,就须改用陆上的语言。”

少年点头应允,深鞠一躬,轻声道谢,然后向远离海的方向缓缓迈步走去。你困惑地扭头看,前辈仍然静立在原地,并无动作。

“那是诅咒的造物吧——就这样放他离开?”你忍不住开口。

“骨、肉、血。”前辈清清嗓子,“他上岸来,便舍弃了海的一切,等价交换合乎规律本身,无法被定性。”

你沉默,不知作何回应。

“像如此利用规律的,多年来也不止一个。”他若有所思地回忆,“只是他们大多败在自己的欲望手里。”

“转变身份的规律格外苛刻——用同等的事物换来崭新的一切,便不能再多索取什么,否则必将付出额外的代价。”

你似懂非懂,只是看泛着幽蓝荧光的潮水扑上海滩又销声匿迹,红色的粘稠丝状液体融进水花顷刻不见。肩膀后传来骨质开裂的脆响,你回身看,见瘦长的鲸骨在前辈的剑柄下开裂,在下一刻破作细碎的粉末逸散在空气里。前辈选了些大小合适的,细致地用月光补在了耳廓尚未生长出的部分。剩余的又被海风吹进雾中,不知所踪。


在你出生后的第三十年开始,铁轨边长出了槲寄生。

一开始并没有人把丛生的杂草放在心上,直到它们沿着铁路栏杆横向生长,贯通南北,一夜之间攀上了月台的边缘,阻塞了整个隧道。次日清晨的列车在城镇边缘紧急停靠,乘客们步行从藤蔓的缝隙里仓皇逃出,然后就连来时的路都再看不见。

铁轨被细密的经久不衰的象征着幸福的黄色花朵吞噬,你还能记起在那之后不久就有人尝试借助利刃穿过它们,却反而被刺穿了咽喉,成为助长它们肆虐的养料。


“他们就是这样。”鹿角的女性嗤笑着,“”


写下一头鲸鱼生前的最后一首歌,和一头鲸鱼上岸后的第一首歌。
写下老观星人与前辈的短剑一同埋葬在山崖之上,渡鸦遵守约定戴着可笑的长嘴面具取走了他的双眼。
写下一个宏大诅咒的落幕,海滩边开满的红橙色花朵在月光下齐齐枯萎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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